《厄运》(节选)

A〇〇〇〇〇
两个人的小巷。他不曾回头却知道我走在他的身后。
, ^6 C3 O3 V) a" e% V他喝斥，他背诵：“必须悬崖勒马，你脆弱的身体
承担不了愤怒。”
# z1 Q2 j! ^& |: k; f# b$ N他转过身来，一眼看到我的头顶有紫气在上升。他
( [$ i- ~' f* _* k2 u* c5 |3 ?摇一摇头，太阳快速移向树后。
他说他看见了我身后的鬼影。（这样的人，肯定目
睹过巴旦杏的微笑，肯定听得见杜鹃花的歌声。）
“八月，你要躲避乌鸦。九月，你得天天起早。”
他预言我将有远大前程，但眼前正为小人所诟病。
) }' N* |( K) n  y' t" Q: u' `小巷里出现了第三个人，我面前的陌生人随即杳无
踪影。我忐忑不安，猜想那迎面走来的就是我的
( O- x! ~8 N6 Y命运。
0 X3 k5 p) @* J5 s我和我的命运擦肩而过；在这座衰败的迷宫中他终
9 i* y% d3 ~1 {8 D! B1 G# L究会再次跟上我。
- L: Q% V. ~7 U8 [8 r一只乌鸦掠过我八月的额头。
) P# Z/ c' Z5 H$ T2 G7 f( M. [我闭眼，但听得乌鸦说道：“别害怕，你并非你自
己， 使用着你身体的是众多个生命。”
$ w4 {1 U" c) T+ s8 n4 a

B〇〇〇〇七（身份不明）
电线杆下的长舌妇忽然沉默。
, S3 D" U2 ?) o: Q  Y# h地下火焰的耳朵正在将她的话语捕捉。
地下刮胡子的男人刮得满脸是血。
我们中间消逝的人此刻正在地下跋涉。
0 I$ q8 ]8 n  t0 O我精神的探照灯照见地下那些秘密的、橘红的肉体，也照见
我们中间消逝的人：
( M8 F0 {+ F" f2 ?& j4 b4 i9 j他偶然攀上墙头，窥见无孽的鲜花，而那鲜花的惊叫使他坠
落。
他不知是否回到了童年，他不知这是死亡还是永生之所。
迷路在异乡，风雨在远方，迎面撞见昔日的债主，他一脸笑
! q9 `4 s  s8 A% o! E+ o1 v0 ?容掩盖不住惊慌失措。
但是共同的饥饿使他们拥抱，但是共同的语言他们宁肯不说。
# E  {; k6 W- I6 V$ L; G  N走过歌剧院，走过洗衣店，像两名暗探他们混进别人的晚宴，
0 a7 L  V4 g- ~, s6 |在地下异乡他们找不到厕所。
) U9 g" u# w) ^/ F: K3 ]9 e+ {三名警察将他们逮捕，十八名妇女控告他们龌龊。
他眼看昔日的债主出示伪造的通行证，而他只能掏出一小盒
$ Q+ M% C2 Q- M清凉油。
“请收下这微薄的礼物，”他说。但是牢房已经备好。他被蒙
上眼睛推进牢房，他大喊大叫我是某某。
等他摘下眼罩他却怒气全消：他站在故乡的阳光大道。

C〇〇〇二四
% D# E$ _( f4 g8 Y  B& p1 N有一朵荷花在天空漂浮，有一滴鸟粪被大地接住，有一只拳
# \/ H! e6 u. E3 v; l% {) ~! I头穿进他的耳孔，在阳光大道他就将透明。
8 N$ _8 F: N8 Z6 j  s天空的大火业已熄灭，地上的尘土是多少条性命？他听见他
的乳名被呼喊，一个孩子一直走进他的心中。
( Q7 T# l0 N$ B0 b他心中的黎明城寨里只有一 把椅子，
5 p9 Z; Z  h! E3 d他心中的血腥战场上摆开了棋局，
他经历九次屈从、十次反抗、三次被杀、四次杀人。
3 p# E: N* b2 r  k月光撒落在污秽的河面，露水洗干净浪漫的鬼魂。
$ J4 \" s9 T5 x6 U1 t  }& R1 q# P在狂欢节上，鬼魂踩掉他的鞋跟。厄运开始：他被浓眉大眼
* e; y; E0 P6 _7 p1 G- T- [的家伙推出队列。
* J$ D/ J* J9 _多年以后他擦亮第一根火柴。
“就这样吧，”他对一只蝴蝶小声耳语。
# w9 y" t! m9 [% ]: y5 z5 {在蝴蝶清扫的道路两旁，在曾经是田埂的道路两旁，每一个
1 R/ F* j! I9 ?8 g  y% ?院落都好象他当年背叛的家庭，每一只喜鹊都在堕落。
+ A! @1 @! Q' _1 z旧世界被拆除到他的脚边，他感觉自身开始透明。
忧伤涌上他的太阳穴，就像北斗七星涌上屋顶……一阵咳嗽，
一阵头晕，让他把人生的台词忘得一干二净。

D〇〇〇五九
他曾经是楚霸王，一把火烧掉阿房宫。
他曾经是黑旋风，撕烂朝廷的招安令。
% m, j/ ]+ P1 c4 s: U0 O而现在他坐在酒瓶和鸟笼之间，内心接近地主的晚年。他的
儿子们长着农业的面孔，他的孙子们唱着流行歌曲去乡村
旅行。
7 P: h1 N1 j" j3 }9 b2 @  _: q& v经过黑夜、雾霭、雷鸣电闪，他的大脑进了水。他在不同的
6 _' q! I3 ~8 j1 R& a房间里说同样的话，他最后的领地仅限于家庭。
他曾经是李后主，用诗歌平衡他亡国的罪名。
1 }0 C+ m, d; K他曾经是宋徽宗，允许孔雀进入他的大客厅。
但他无力述说他的过去：那歉收、那丰收、那乞丐中的道义、
那赌徒中的传说。他无力述说他的过去，一到春天就开始
) a/ m6 E, g# c# @打嗝。
无数个傍晚他酒气熏天穿街过巷。他漫骂自己，别人以为他
8 b. V- e. P  C在漫骂这时代的天堂。他贫苦的父亲、羞惭的父亲等在死
- o( X  |- n- n) S% q5 G# T胡同里，准备迎面给他一记耳光。
他曾经是儿子，现在是父亲；
1 L' w/ t9 J- w, Y- N他曾经是父亲，现在玩着一对老核桃。
& H6 p/ E1 R6 {充满错别字的一生像一部无法发表的回忆录；他心中有大片
空白像白色恐怖需要胡编乱造来填补。
当他笼中的小鸟进入梦乡，他学着鸟叫把它们叫醒。他最后
一次拎着空酒瓶走出家门，却忘了把钥匙带上。

E〇〇一八三
. {$ z. F7 H4 K( A# Y- f子曰：“三十而立。”
三十岁，他被医生宣判没有生育能力。这预示着他庞大的家
9 |% p9 d( j1 _1 i: t: F族不能再延续。他砸烂瓷器，他烧毁书籍，他抱头痛哭，
7 ~5 x9 {' n0 p9 A# f然后睡去。
子曰：“四十而不惑。”
四十岁，笙歌震得他浑身发抖，强烈的犯罪感使他把祖传的
5 C" H  V2 G( k% m; M& W! T$ `金佛交还给人民。他迁出豪宅，洗心革面：软弱的人多么
渴求安宁。
2 X. D% B) A6 _) l& M子曰：“五十而知天命。”
五十岁的妻子浑身粥渍。从他任教的小学校归来，他给妻子
+ y# p: N# `: l- J  r, ^带回了瓜子菜、回回菜和一尾小黄鱼。迟到的爱情像铁锅
里的油腥。
子曰：“六十而耳顺。”
3 h: Y/ |! e$ u% z- P9 s而他彻底失聪在他耳顺的年头：一个闹哄哄的世界只剩下奇
0 A1 A  F5 M1 t怪的表情。他长时间呆望窗外，好象有人将不远万里来将
他造访，来喝他的茶，来和他一起呆望窗外。
子曰：“七十而从心所欲，不逾矩。”
% o7 L% h% k2 @( [+ F" ?% P在发霉的房间里，他七十岁的心灵爱上了写诗。最后一颗牙
, l9 U  L% L4 N, i" J4 {& a齿提醒他疼痛的感觉。最后两滴泪水流进他的嘴里。
“泰山其颓乎！梁木其坏乎！哲人其萎乎！” 孔子死时七十
有三，而他活到了死不了的年龄。
  S( \$ F7 s* C他铺纸，研墨，蘸好毛笔。但他每一次企图赞美生活都时白
$ n% X. W& U- C7 `) F' g费力气。

F〇〇二〇二（身份不明）
别人的笑声：别人在他的房间里。他脑海中闪现第一个词：勾
当！他脑海中闪现第二个词：罪行！
他用力推门，但门推不开。他拼命高喊：“滚出去！”但他分
* P1 m. P" a  O2 T明是在乞求：他唱过太多的靡靡之音。
, g3 ]( M8 _5 D& y5 s" B进不了自家的门，好象进不了说话的收音机：好象每一件事
物都在播音，他甚至听到肚子里有人在行酒令。
来了满街的裁缝，来了满街的保姆，他们劝他“忍着点儿”。
. I: U% n& ~, K: z) m但他硬是把手指抠进喉咙，命令肚里的家伙：“滚出去！”
9 t1 P. d7 i$ `3 z3 i# Q一阵呕吐让他清爽，一只死耗子让他绕行。他追上快乐的人
) S0 ~  s1 ?6 T( Q群，进入百花盛开的园圃。他听到众人喝斥：“滚出去！”
, _& P6 v- @' y（哦，谁能代替他滚出去，他就代替谁去死。）
天空飘满别人的云朵，他脸上挂着别人的石灰。城门洞里牧
羊人吃光了自己的羊群，他递上手绢让他擦嘴。
, P+ A4 N9 N! _' T! T他再次回到自家的门口，听见房间里的笑声依旧不息。他再
次高喊：“滚出去！”回答他的也是“滚出去！”
“滚出去——滚出去——滚出去——”这声音重复三遍以后
; Y8 o9 Y8 m! D( u听起来就像一首诗。

H〇〇〇三二五
生为半个读书人的他依赖于既定的社会秩序，而他的灵魂不
同意。
3 \5 G/ _1 L2 F2 k他若突然死亡，一群人中间就会混乱迭出。而对此他的灵魂
恰好充满好奇。
- w% m3 A% {) r  d在一群人中间他说了算，而他的灵魂了解他的懦弱。
他在苹果上咬出行政的牙印，他在文件上签署蚯蚓的连笔字，
而他的灵魂对于游戏更关心。
在利益的大厦里他闭门不出，他的灵魂急躁得来回打转。
水管里流出的小美人儿让他发愣，太美的人儿使他阳痿，而
他的灵魂扑上去。
他必须小心掩饰自己的心跳，他的敌人要将他彻底揭穿，而
/ ]! t: [4 O  l8 R在两者的灵魂之间建立起友谊。
/ ]4 [0 `8 }9 D# Y, L" E3 E他从权衡利弊中学会了抒情，他率领众人歌颂美好的明天，
而他的灵魂只想回到往昔，
回到夜晚九点的江上扁舟，回到清晨六点的山中小径，而他
不能这样做
一阵急促的电话铃毁了他一个下午的好心情。他放下电话，
眺望日落处绵亘的群山，一群他猛然想到的野兽惊得他冒
1 ?0 g+ u2 A5 X" o1 _. `出一身冷汗，而他得灵魂正在长出锋利的犬齿。

J〇〇五六八（身份不明）
一个纸人，在墨水里泡蓝。
7 v6 H, i" J* f8 I一个纸人，在晨光中眩晕。
% [; i( ?0 C; u8 r3 ?( S他有了影子，有了名字，决心大干一场。他学会了弯腰和打
哈欠。
, L/ h. j# g- E' s7 b9 x9 n" d; I他寻找灵魂出窍的感觉：“那也许就像纸片在空中飞落。”
5 j5 G* l0 P  a% c4 r他好奇地点燃一堆火，一下子烧掉一只胳膊。
, b5 n0 ~+ \8 H- K他必须善于自我保护，他必须用另一只手将命运把握。
教条和习俗拦住他，懒散的人群要将他挤瘪。他试着挥起先
知的皮鞭，时代就把屁股撅到他面前。
在第一个姑娘向他献花之后他擦亮皮鞋。但是每天夜里，衬
衫摩擦出的静电火花都叫他慌乱。
& _0 B- N6 w0 X8 ^3 K: n- b他慌乱地躲进书页，他慌乱地掉进纸篓；他在纸篓中高谈阔
论，他把慌乱转变为挑战。
( h' M8 U& V! |8 V# x2 u挑战那些血肉之躯，用纸张糊一把纸人的安乐椅。
; ]% ^6 S( O2 i8 y1 F' `7 j他模仿人类的声音，他模仿人类的雄心。
如果你用针来刺他的手指，他不会流血；如果你打击他，实
际上打击的却是别人。

K〇一七〇四
! z: Y) m# }2 Q5 I" ]/ n8 X谦卑是唯一一种不能赢得爱情的美德。
忍耐最终把自己变成一幢无人居住的大厦。
比如这个人，把沉默闭在嘴里，避开政治的弄罚。数十个年
" i7 `# C: [5 k. T% S6 ?头，在红色首都，为了爱一个女人他需要自由。
! h' `3 F4 h' u1 \5 m8 U他看到无聊的女性在身边走动，而那伟大的女性引领别人上
# o$ s5 b1 B) X& w1 w1 B升。
- E5 p, w; {; o; C伟大的女性如同幻影。他攀上幻影的楼梯，他犹豫再三去造
4 J* I5 X  F$ W% B7 X' r访那幻影一家人，开门的小姑娘说：“你敲错了门。”
踯躅在两个家庭之间，四季的风景越来越平淡。只有风雨中
淫荡的幻想越来越灿烂。一个孤独的公子哥荡起地狱里的
秋千。
杯中的茶水凉了，旧相册不翼而飞。他的心脏发出怪声，他
的梦境推向剧终。他死在妻子的身边：一具尸体那是我们
的老孟。
他化作一个佝偻的幻影，至死没有交出爱情的黑匣子。
0 A% ?! @- y8 q2 O+ A% O现在他已可以飘入那伟大女性的高楼上的窗口。这就是老一
代的风流韵事，只有傻瓜才为之心痛。

L〇一九三三
6 O" E2 i; ?! A7 `: m6 |" _! W" o" u这个放牛娃出身的小个子男人走起路来一摇三摆。
" e$ q9 o/ h6 R* U' t+ j1 T: t这个后来死于抒情的小个子男人在办公室里插满鲜花。
; O, V$ D  K9 U# N早年不曾得到的东西他都要一一自我补偿；早年的屈辱成为
8 J, N0 |' q  V2 q& R他俗艳一生中最动人的篇章。
时代需要小聪明：觞光杯影，他躬逢其盛；而智慧何用；智
慧只适用于那些荒山秃岭。
他穿梭在要人和女人之间，他浪漫的鼻头微微发红。他唯一
的仇人是他的妻子，老式婚姻妨碍他的前程。
他打好领带，喷好香水，等待着，盘算着，要在天安门广场
的十万人舞会上独占衣衫单薄的舞会皇后。
夏日炎炎，夜晚闪烁流星。他打死一只蚊子，飞来另一只蚊
1 M; n: p( ]  T  d+ P. I7 _7 Y子；一个男人来到他面前，向他宣布组织的决定。
好运走到了头。四十岁，他看到了死亡。组织明察秋毫：他
/ s; D# t- h! c刚刚猥亵的女人相貌平庸。
4 w2 F& ?4 f" Z- M5 ?他爬上百米高的烟囱以消散胸中的郁闷，险些化作一阵浓烟
飞上苍天。他向苍天发誓绝不自我否定。
但最终在一次飞行中被苍天所否定。